2010/08/28

老師II

      在「了解」與「被了解」之間有個共同點,無論了解或被了解的部分是否有交集,又能不能被證明,人們都「相信」自己確實掌握那些了解與被了解的部分,或許所謂的了解,本質上就是某種信念而已,我時常這麼懷疑著。信念是否可以被挑戰呢?當然可以,只是你挑戰的是你自己而已,這樣說似乎有些抽象。在成長過程中每個人都會有過這樣的經歷,時常在心底埋怨自己不被了解,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如此埋怨的你在當下對於自己,又了解多少呢?這讓我想到一本書的書名叫做──你以為你以為的就是你以為的嗎?

      你了解你了解的就是你了解的嗎?

      小時候寫的日記是個不錯的例子,長大之後的我們翻開日記,彆扭尷尬是常見的反應,不管現在看來多麼愚蠢可笑,白紙黑字存留的記憶,不像選擇性回憶那樣模糊曖昧,是想賴也賴不掉。但還好,我們總是能夠故作輕鬆地說:「阿,這就是青春吶~」是的,青春就是這麼尷尬的事情,如此彆扭尷尬的過去,離現在的我們已經很遠了。儘管曾經,我們是如此堅信自己所認識的一切,甚至不可能預見十年後的自己,竟會為此產生既彆扭又尷尬的情緒。

      1997年我遇見第一個讓我體會到何謂「被了解」的人,她是我的國中導師,剛卸任輔導室主任的職位,教的是我討厭的數學,她的女兒在隔年暑假考上北一女,年紀比我的父母稍長些。第一次我看見她,是在我們開學的第一個朝會活動上,我們按次序排好隊伍蹲在大太陽底下,她的椅子就放置在我身旁。大大的草帽蓋住了陽光,使她的臉看起來有些模糊,但那單眼皮底下的眼神卻閃著銳不可當的氣勢。我認為若要觀察一個人,必定要從眼神看起,因為言語可以偽裝,就是眼神無法偽裝。後來她也看見了我,不發一語地微笑,那銳利的眼神彷彿是可以看穿一切似地,讓我有些畏懼。現在想起來像我們這樣一批又一批的孩子,她看多了,不論怎麼防備、佯裝,操弄著那些名為叛逆的小手段,都沒有辦法逃過她的判斷。

      一開始我是很害怕她的,也不想親近她,記得當時第一次被她責罵的事情是關於佈置教室,延續國小的繪畫及海報興趣,國中第一個學期我就搶了學藝股長的職務,而學藝股長最重要的任務是佈置教室,但懶散如我,進度實在太緩慢了,老師相當不留情面地指責我這件事情,我自知理虧,才加快佈置速度,後來她說:「老師責怪妳是因為不認為妳已經盡力了,而妳可以做得更好。」這句話讓我心裡升起一股暖意。

      正式對她卸下心房,是在一次因為同學的疏忽而被誤會未繳交作業的事情。當時負責國文這一科的我前腳才催促完同學繳交國文作業,後腳同學便把另一科未繳交作業的號碼抄在黑板上,我的號碼也被列入其中,老師見狀便把我叫來訓話,要我「以身作則」。當時的我實在很受傷,馬上請同學仔細檢查她手上的已繳作業,證明我的確早已按時繳交。老師知悉後的反應,令我永生難忘,她說:「雖然老師當時是就事論事,但老師還是必須向妳道歉,對不起!」當時的我只急著解開誤會,並沒有預設她可能有的反應,因此她如此直率承認錯誤的態度,著實讓我當場愣得啞口無言。我們會在大人面前犯很多錯誤,但我們只關心被糾正被責罵所產生的難堪,而不願面對錯誤,也對更好的作法視而不見。她讓我發現原來承認錯誤是令人尊敬的行為,是對自己負責的行為,在我眼裡,她是真正實踐「以身作則」的人。

      後來我們的對話每天都在聯絡簿的空白處一來一往地進行著,那時候我有抱怨不完的事情、說不完的煩惱,問不完的問題,現在看著那些抱怨提問,雖然不覺得尷尬也不太彆扭,因為那是我很熟悉的成長軌跡,只是看著老師當年用紅筆在聯絡簿上頭留下的回應,內心有了更多當年沒辦法產生的體會與感動。當時的老師是抱持著怎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樣一個眼裡只有自己、只關心她自己的任性小孩呢?甚至她所關心的事情,時常與她身為一個學生應當關注的學業無關。

      當時的我對自己了解有多少,就連現在我也沒法肯定,唯一肯定的是,當年我的老師認真地看待那些煩惱與提問,讓我深切地獲得「被了解」的感受。之後偶爾向人提起這段日子,總會帶點戲謔的口吻嘲笑當年的無病呻吟,但我深知一個人的改變並非偶然,那些愚蠢天真的過程有其意義,現在之所以會覺得難堪尷尬都是因為我們比以往更好了一點點,而且現在你了解你了解的就是你了解的嗎?試著回頭想想以前,再看看現在,那可不一定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