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5/22

《慈悲情人》/鍾文音


    讀鍾文音談愛的小說,令人疲倦。自溺式的呢喃,濃烈得使人喘不過氣的情感,像喝一杯去冰全糖的珍珠奶茶,膩不可耐地致味覺疲乏,一如氾濫的愛恨情仇也會使人疲乏。我始終相信那些是她的故事,雖然我毫無根據。而她的文字再怎麼令人疲倦,我仍愛讀,只因此類關於自我的書寫,是我認為最迷人的閱讀享受,她不索求你的建議,不渴望獲得你的理解,但她毫不保留地向你吐露她最私密的感受。

    想起自己曾對朋友說過的,當一件事情真正令我痛苦難受的時候,是對誰也無法說出口的。也因此,在我能夠訴說的時候,已是脫離那些傷痛了,卻又不是完全地割捨。訴說像是一種儀式,重新定義那些往事在自個兒心裡頭的位置。被訴說的故事之於聽者不過是一幕幕篩選過的光景,或多或少因記憶的衰退不經意鑲上了些許偽裝,讀《慈悲情人》的時候,我難以克制將自我投射於故事情境之中,並不斷想起名字與書中角色擁有相同讀音的男子。

    人所涉入的塵世萬物都有其本質,當然也包括人自己,但每個人只能倚賴終將衰老的肉身去經驗認識這一切,在一次又一次的經驗當中企圖歸納出不變的道理,若不是抱持著對永恆的執著,人又為了什麼相信永恆?諷刺的是,那終將腐敗的肉身本身已非永恆。

    我不相信永恆,這說起來很悲傷,但當我能夠說出口的時候,已經不悲傷了。當我離開愛情,才明白當初偶然相聚的兩個人,本來就是朝向分離的方向走去。若有人說他要愛某個人一輩子,那麼他這輩子的終點──死亡,不也一樣是分離嗎?

    氾濫的愛是會疲乏的,並且成災。

    有人說鍾文音的文字太過於自戀了,但我覺得愛情也是自戀的,這世間成千上萬的人們無不各自獨有最獨特的個我,人又為何偏愛上特定的某個人?我深信那些與物質相關的一切,無論是女人或者男人,身體、溫度甚或是荷爾蒙作用交織的液體,都是可以被替代的東西。唯有那愛人在自己眼裡所投射出來的姿態,是無法替代的,因為這種姿態是獨一無二的存在,是專屬於觀者的私密情感。只不過既是專屬於自我,又怎能不會有過多自我的投射呢?

    偏偏人又不是自己所想像的那個模樣。

    原以為自己花了將近七年的時間,去愛一個人,但真正離開了之後我才明白,其實是花了將近七年的時間,去離開那樣一個自戀姿態。我們向彼此索求著靈魂與肉體,但我們從未理解彼此,那些我所期望被理解的,也不過是自己的期望。那些被他所愛的,也未必是我所自傲的美好。最後我告訴他我選擇離開,沒說出口的是,選擇本身是一個謊言,沒有人在選擇的當下真正看清了任何一個選項。多少次擁抱與會面我自顧自地想像著離開與失去他而淚流滿面的畫面,愛如此深,我將如何承受這樣的別離?豈知真正與之別離的時候,這些年來如幻似夢的鬱悶累積而成的淚水,竟會因為一句從來就沒有實現過的承諾而潰決。

    我不相信永恆,並不是因為歷經這些失去與別離,而是不得不承認每一段故事總會有結束的時候。當我走向你,是為了愛你,也向你索愛,卻也可能是等著被你推開,或者與你一起走向別離,無論是那一種結局,至少在這生命故事寫到最後一頁以前,我都不願讓自己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