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0

異鄉人眼裡的喧嘩和騷動


      今年的春節假期不巧碰上了連續好幾日又濕又冷的壞天氣,在家悶了好多天,直到昨日,帶著無所期待的心情,還是跟家人去了先前早已預訂好的民宿,昨晚就這麼凍了一夜,幸好一夜過後,天氣終於放晴,離開前還能讓我欣賞到那海拔1000多公尺的美景。

      中午順道去了一趟內灣老街品嘗客家美食,炒板條、薑絲炒大腸再加上一盤白斬土雞肉,相當好吃。隨後我們與來自四面八方的異鄉人一同擠身老街,放眼望去,我們正是一群被諸山環抱也相互環抱著彼此的異鄉人們。然而雖名為老街,總是仍舊販賣著即使是在城市裡頭也能買到的商品,一個個被新奇有趣食物商品補捉的視線,明明踩著相同的土地,心裡卻各自關注著與老街本身無涉的事情。向來對此十分不滿的我,一時間又獨自埋怨了起來。但又突然想起幾分鐘前餐桌前,難得熱情接受老闆推銷點菜的父親,只因熟悉的此地此行不再單是夫妻兩人的出遊,心裡又滿是歡喜。人與土地的情感,終究還是從人出發,只有建立在情感維繫之上的旅遊才有其意義。

      心情好,就來分享一篇2007年寫的舊文章吧!


      兩年前(2005年),待在日本最後的一個晚上,我對著老弟嚷嚷著好想回家。來到日本的第一天,飛機落下那一夜,窗外的大阪城市好美。「日本,我來了!」當時還在機場裡蹦蹦跳跳的我,更是難掩當時內心的興奮。但是我卻在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感到重重的失落感,這裡好棒,一切都那麼地新鮮、美好,可我又是誰?我又不是這裡的一切,我竟然不是。當時的我很認真地質疑著關於旅行這回事,我想,旅行也許是場騙局,是我、我們、異鄉人的一場大騙局。

      有人告訴蘇格拉底,某個男人並沒有因為旅遊而有所長進。『想也是,』他說;『他把自己帶去了。』


      上個星期我們一群“充滿活力”的人們來到了大溪,為什麼說是充滿活力呢?因為我們並不是單純地想利用假日找個地方消磨一下時光的觀光客,而是一群有目標也當然各自在內心有所期許的遊客,我暗自想著。關於大溪,我和她冥冥之中是有緣份的。高中三年經過無數次的省道3號,更曾飆過小50從板橋穿過大溪直奔慈湖,去年的駕照路考也再一次匆匆忙忙地經過了大溪。每回路經大溪,就在那座與我對望數次的天橋旁的街道,是大溪有名的和平老街,卻是我上個星期才知道的事。

      早晨的大溪和平老街上,將要前來觀光的遊客們也許都還在路途中,路上行人寥寥無幾無幾。我低頭瞄了一眼那地上將整條老街拼湊起來的塊塊石板,腦海中浮現的畫面竟是鶯歌老街、三峽老街、新莊老街上還有板橋南雅夜市....,而在這一連串的聯想當中,嚴格說起來還真是沒有什麼道理的,但也許我們可以這麼說,在台灣這些以地方特色甚至是觀光取向的行人徒步區,所鋪設的“石板路”,不僅僅是促使觀光與商機兩者相互助,也串起人們與街道之間的特殊情感,因而有別於相較平坦卻象徵繁忙、冷漠的柏油路。因為騎著車的我們永遠不會在柏油路上,為一株路旁的桂花香氣稍作停留,但是卻會在顛倒的石板路上意識到這不是條好走的道路,而正如它又好似希望你不只是經過而已。只是當我們腳下踏著這較為親切的石板路時,眼睛與心思卻總是不爭氣地被商業化的事物給制約,『這裡有什麼好買的啊?』、『這裡有什麼好吃的啊?』,有誰還會察覺到石板路與柏油路有什麼分別?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異鄉人在異鄉的土地上想討個什麼樂趣呢?在社區規畫師黃建義先生的帶領下,我們的視線不再慣性地落在廣告招牌與匆匆撇過的景色,而為那一磚一瓦的血淚,情緒有所牽動了起來。走向石板古道,一位席地而坐的地方藝術家正專注著繪著圖,隨側的友人不發一語地欣賞著,當時我默默地望著他們倆的背影,看得我差點失了神,彷彿自己也能夠化身為畫家,為這樣一個自然與人之間和諧的場景畫上一張素描圖。或許只有當人們以謙卑與敬畏的心態去面對自然之時,也才能真正與自然融合為一體吧!

      站在石版古道上我望向那座灰白色的大溪橋,給了自己點時間靜靜地凝視它,幻想著它改建前的模樣,視線卻無法不被右側車水馬龍的武嶺橋給左右,此時的大溪橋在我眼裡漸漸褪去那表面的壯麗,隨風陣陣襲來的則是那七千八百多萬的傲人姿態。後來搜尋了網路上對大溪橋的報導,文字的敘述非常有意思──“當地人的解釋這座橋的功能,是供遊客拍照。”僅供民眾拍照與散步的大橋,因現實考量其功能性已全喪失,轉為人文歷史緬懷的觀賞取向,然而生硬的顏色卻令人感受不到浪漫,卻多了些距離感,飽受上游及沿岸汙水肆虐的大漢溪也不賞心悅目,這讓我想起我家後方也有條小溝叫湳仔溝,是大漢溪下游流經板橋的小分流,其樣貌與散發出的氣味更是比大溪這兒有過之而無不及之處。
      以往不曾這樣靜靜地凝視著大漢溪──身為台北縣人都如此熟悉的大漢溪,從小跟著父母走過許許多多台灣的著名景點與古蹟,正如初次閱讀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僅僅是讀過一遍而卻仍不知其所以然,感觸未如同現在這樣深刻。當心底一幕幕歷史的光景片片掠過(當然,僅僅只能是我想像的,而非經歷過的),我發覺瞻仰大自然也許可類比成閱讀,往往所能引起我們注意力及急於渴求的是自身與自然之間的交集,除了那些在我們眼裡看見與在意的喧嘩和騷動,其他的東西再多都沒有任何意義。因為一條河流、一座建築物它身後那些可歌可泣的故事,它們未必隨著人事已非的光景逝去而死去,卻可能在人們的漠視與遺忘之下悄然化作灰燼。

      於是我終於明白,異鄉人吶!你確實不屬於這裡,因為你忘記你把自己給帶去了。正因為你把自己給帶去了,你只能透過自己在異鄉裡感受其與自我的同異。請想像身在巴黎(如果你不喜歡巴黎,你可以選擇其他你喜愛的城市)及家鄉的“我”,有什麼不同?如果有,那也是我們的期望與想像,因為那是我們期望在美好的場所找到另一個更不一樣的自我。但異鄉人在異鄉裡除了此外就毫無可求了嗎?我回想起最後我們走回一開始的和平老街,那時我正抬頭望著牌樓上被鑿出來的一個小洞口,卻彷彿身歷其境似地,看到了當年的大溪夜晚戶戶高掛燈籠的繁華榮景,莫名的感動剎時堆滿心窩,一時間我不明白是為了什麼。無疑地,就算我們跳脫不了自身的視域,也能試著忘掉眼前的喧嘩和騷動,在謙卑與包容的心境之下獲得感動。就算從前的光景已不復存在,那些過往與故事,後人們依然能夠輕易地依附在自己身上,藉著它來豐富自己的生命,也使之發光。(原文發表於November 2,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