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15

存在

        另一種讓人感到恍若隔世的情境,是在別人的故事裡看見似曾相識的自己。

        眼前的她們說著相同的問題、類似的心情,讓我彷彿與過去的自己相遇,聽著聽著險些分辨不清當下身在何處。朋友在你面前聊心事,特別是私密的感情問題,再怎麼樣你都得試著回應那如此信任你的心情。我在腦中打撈著各式適當的話語,最後忍不住招認,大家都有同樣的問題,坦然地說即便現在坐時光機回到當年,也沒有信心能夠改變當時的自己。每當我回首過去,只會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迴避那些過程,也無法在特定時空之下,輕易地接受那些自稱「過來人」談著自己不理解的道理。


        人們重覆著相同的遭遇,這讓我覺得生命其實相當單調乏味,縱然實際上是不同的生命個體,各自在相異的時間空間所經驗。不過通常人只遇過那麼一次,就足以終生難忘,想想其實也沒有那麼乏味。無論生命是不是由一堆對你而言微不足道、毫不重要的填充物所組成的,人所能擁有的就是只有屬於自己這一份,存在本身,有太多是沒得選擇的選擇。

        就拿取名這件事情來說吧,你記憶中自己真正意識到自個兒的「名字」是什麼時候?我記得,在國小一年級入學第一天,在大夥按照號碼各自坐好位置以後,講臺上的老師便開始點名。當我聽到熟悉的名字時,前方一個女孩同時和我一起舉起雙手。「OOO,是那一位?」老師滿臉疑惑,前方的女孩也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才立即收回自己的手,原來是同名不同姓,我跟這位女孩的名字都是俗稱的菜市場名。後來聽媽媽說,我從幼稚園開始便時常囔囔著要換名字,是的,我曾經很討厭自己的名字,即使那並不是多麼難聽的名字,也不是可以透過諧音來取笑的名字,同樣的名字放在別人身上,不會讓我覺得有什麼大不了的。真正讓我感到厭惡的理由是,我覺得「它」不是我,但「它」其實又是我,父母老師同學朋友都記住它了,它與我之間有了一個合理的聯結,只要聽到這個名字,不論願不願意,我都得回頭。

       名字不喜歡,可以改,但為了改名,你得想一個能夠代表自己的名字,什麼才是能夠代表自己的名字呢?當我真正習慣自己的名字,習慣到了不再囔囔著改名的那天,突然意識到無論身邊有多少再好聽的名字,都不會是我,因為全被人捷足先登地擁有了,而我也說不出來我「應該是」什麼。或許人可以用一生去確認關於名字的問題,但實際上人思考的其實不是何種名字能夠代表自己,而是處理認為名字不屬於自己的焦慮,換句話說,人思考的是自我如何存在的問題。

        於是當我發現,無論換了什麼名字,都還是沒有改變「我」這個人,便完全放棄改名的念頭。我逐漸認為一個人要怎麼稱呼都可以,重要的是對方之於自己的意義。

        除了名字以外的另一個存在焦慮,是臉。臉跟名字相似之處在於,最初你擁有它完全是沒得選擇,一旦你不喜歡自己的臉,就會讓你產生「它」不是自己,但「它」其實又是自己的焦慮。但臉畢竟跟名字不一樣,它是如此真實、無庸置疑的存在,不像名字只是代號,臉是作為「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無論人的臉呈現出什麼感覺,用再多的形容詞去描繪,那些代表臉的形容詞都是能夠與「我」本身分離的形象,而不是「我」。整型令我感到最玩味之處在於,整型能夠改變「事實」,讓人自由選擇去變成不一樣的「我」。但說穿了,人真正想改變的還是這一張臉所能呈現的「形象」。這也是為什麼多數整型的人們追求的,都是符合某種特定價值觀之下的美。

        但沒有這些形象的「我」還剩下什麼?

        人是需要被標示的,這些標示可以強化存在感,為存在發聲,甚至可以拿來創造存在本身。這也是現代隨時在網路上演的戲碼,每個人透過網路,重新創造另一種身份,從匿稱、照片,或是各項喜好、學歷及頭銜,甚至是自己的Blog、相簿顏色配置、排版等等,都是作為聯結「我」的標示。即使是預設好描述結果而隨機配對的人格分析,只要能達到標示自我的效果,也能讓大家玩得不亦樂乎。我被稱呼為某某,我喜歡某某,我討厭某某,我擁有某某....所有可以聯結我的事物,真的改變了「我」嗎?或者,真的能夠代表「我」嗎?也許有天,電影《夏日大作戰》的世界成真了,每一個人都能輕鬆地躲到某個讓自我滿意的形象背後,你是何種模樣,你自己選擇,又會如何?

        有時候,我會相信存在的樂趣並不在於發掘存在的本質,而在於追求各種曖昧卻迷人的形象,即便那些形象與自我無關。因為我們一方面難以閃躲來自他者的凝視,另方面也無法輕易拋棄自我的本質。

        註:本篇與上一篇《形象》是閱讀《不朽》第二遍的心得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