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我能不能出席她的婚禮。
上一次聽她談到結婚的事情,似乎是在三年前,男友向她催婚,但是她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要這麼早婚,這麼一想,才發覺我們三年多沒見面了,大腦像是輸入關鍵字般開始串聯所有關於她的記憶片段。有一種朋友叫做老朋友,突然他就遠離了你的生活圈,從那一天起,他彷彿永遠停留在某個停滯不前的過去。你們每一次聯絡,都像是把裝滿回憶的舊盒子從床底下拖出來擦拭灰塵,之後再放回原位。
叔本華曾說,我們對自己生命的記憶,只不過比當年看過的小說記憶來得鮮明一點點而已。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十二前她就突然離開了我的生活圈,但我們仍保持通信,偶爾搭兩班公車去她的新家,參加她新學校的校慶。她的新家我只去過三次,卻永遠記得過了一個天橋、再一個高架橋就該準備按下車鈴,走進便利商店右側的小巷子,穿越一條長長的大馬路,經過某所公立高中便左轉,走到底,再右轉,她家就在眼前的那條街上。
我們說了很多話,走過一些地方,之後各自念不同的學校,她去花蓮我留在台北。她寫信給我,我回信給她,我們總在信件上給彼此加油打氣,寫著那些不痛不癢的生活進度,她錯過了我每一次失戀,我也不曾真正明白她人在異鄉的寂寞心事,只知道她越來越瘦。我記得她第一次交往的男朋友,記得曾經在只有兩個人的KTV聽她唱那首《愛太遠》,記得某次在唱片行拿《歌手的價值》給她指出那首我最愛的《枯葉》......或許還有更多的什麼,但是我所能拼湊的就只有這些了。這樣一幕幕瑣碎的光景所勾勒的畫面,有些不完整,人的記憶如此脆弱甚至不可靠,伴隨著破碎的記憶在心裡頭縈繞的,只剩下無以名狀的情緒。
當我試圖拼湊自己的過往歷程也是一樣。
十二年後我出現在她的婚禮上,她在不遠處從人群當中發現了我,笑得很燦爛,眼神像是在說:「妳沒有食言!」我向她投以一個微笑,答應別人的事情,我怎麼會食言。老朋友都有一張讓人覺得恍若隔世的臉,既熟悉卻又陌生。想想,她眼裡的我,應該也是這麼一張既熟悉卻又陌生的臉吧?於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有人說:「妳都沒什麼變耶!」我就知道我也被留在那個停滯不前的過去了。
每本小說的故事幾乎都有完結的一頁,無論讀者滿不滿意結局,它就是結束了。而當自己身為劇中人,觀賞自個兒的故事,卻有著不同的滋味。偏偏記憶是相片,不是影片,殘破不全且總是有所隱瞞,有些難以記起的畫面,比標示傷風敗俗的噴霧還模糊。那些忘不了的片段無論是傷痛或是激情愉悅,是否就能夠代表我們所有的一切?
我們之中或許有人選擇不斷切割遺忘那些不堪回首的片段,寄望於未來某個自己渴望成就的瞬間,我想他對於沒可能重新翻閱自己的故事不會感到任何遺憾,也不會為記憶脆弱性所苦。他也許希望自己的生命像一首詩,文字簡潔精粹,主題明確動人,絲毫不允許任何不必要的瑕疵、隱喻存在。就像《不朽》裡頭所寫的:「詩人不是做床墊的師傅,他得把所有填塞的物料和他的故事隔開──儘管真實的生命說不定就是這些填塞物料組成的。」
我漸漸能夠明白一個人與他的形象分離是所指為何了,人永遠不是自己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