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6

《緩慢》/米蘭昆德拉

    一對男女在捷運出口外爭吵,與他們擦身而過的我邊走邊將手伸進雨衣裡頭,小心翼翼地不讓他們感受到自己不經意投射的目光,然後,爭吵的聲音慢慢地遠離,我站定在機車面前,望著遠方空氣中不斷爆破起伏的聲響,男人的低語、女人的嘶吼,逐漸在眼裡凝結成一幕靜止的畫面。路過的人們──都是情侶,很有默契地以這對男女為中心朝四面八方散開來,雨越下越大,一把把傘下所撐起的小世界,竟都給這對男女自成的小世界排拒在外,男人眼裡只有憤怒的女人,女人眼裡只有低聲回應的男人,管它雨是否還下著呢。

    這對男女應該也是情侶吧,這種浪漫只有情侶才能享受的了,我想。

  他們不冷,甚至感覺不到那雨打在身上的疼痛,或是睫毛隨著不斷落下的雨珠而拖著的眼皮,那時間、空間或是彼此的身體都消失了,他們專注在由彼此共同交織的情緒裡頭。如果他們其中有那個人,或許是聲音比較冷靜的男方,拍拍另一方的肩膀說:「不如我們先冷靜一下吧?」被拍肩的一方──或許是比較激動的女方──會就此妥協嗎?不,她不會,她想忘了因此耽擱的時間、被雨水混合過汗水黏膩的肌膚,還有被陌生的雙眼凝視之下的猙獰,她想全然忘了她自己。冷靜會讓人清楚意識到每分每秒的時間推移,殘酷地將她拋離那恣意放縱情緒的純粹性,會使她記起這些再瑣碎不過的現實,意識到自己的不純粹。

    米蘭昆德拉在《緩慢》裡頭提到,在緩慢與記憶之間,在速度與記憶之間,有一種秘密的連繫。緩慢的程度與記憶強度成正比;快速的程度與遺忘成正比。莫非人們真是為了遺忘什麼而貪圖速度的狂迷?《緩慢》中的角色倒是一派戲謔地呈現了追求速度的狂迷,他們並不是不想看清楚自己,只是瘋狂地追求由速度補捉而成的自我,因此他們需要觀眾,需要受到一瞬間的補捉,否則這一切將不具任何意義。然而,這些主角所渴求的速度與凝視,卻能任由讀者在腦海中不斷重複播放並且進一步想像模擬,最後化為戲謔與笑聲──那原是來自於全知的上帝的笑聲。

    想像一下若能將我們已歷經的時光場景不斷重複播放、觀看,又會有什麼樣的感覺?

     在我們這個時代,每個鏡頭下的人們無不貪圖著被速度捕捉的瘋狂滋味,外遇的知名男士帶著妻子開記者會向社會大眾道歉,被一雙雙凝視的雙眼認定為「被害者」的妻子在鏡頭前哭泣抽搐,最後因情緒崩潰而跪倒在地,何以她要與觀眾們一起共享如此私密的情緒?為何觀眾們不斷接收這些畫面而樂此不疲?速度所滿足的意義是純粹的欲念,今天是一個名人的私密,明天還有另一個名人的私密,明天的明天...。

    又想起那在雨中爭吵中的男女,倘若當時他們意識到來自四周旁人的目光,宛如數架攝影機圍繞在旁盯著他們每分每秒的舉動,他們還能專注於彼此眼中的自己嗎?甚且,他們還能置身於那獨有他們兩人的小小世界裡頭嗎?不能,他們會因他人的目光共享了這一切而將原來的小小自我分解,進一步擴散並膨脹開來,然後為這些目光所賦予的意義感到焦慮,試著回應、確認並進行自我意義的重塑,最後,他們再也無法獨享那原為愛情保護的私密情緒了。

    可事實上當時每個經過的路人──包括我,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那對爭吵的男女,戀愛的世界是不容許被打擾的,每把傘下的戀人相互獨佔了彼此的目光,即使不用撐傘也一樣,所以說,這不是情侶的浪漫還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