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3

老師III

      我一直相信,文字是不朽的。也因此書寫之於我是屬於一種紀錄保留的活動,某種程度上,我將文字視為一種寄託,即使深知那些被文字保留的快樂與痛苦的種種,永遠都無法再次重現,甚至過了很多年以後,還是阻擋不了逐漸崩裂瓦解的記憶。文字所能喚起的,僅僅是回眸一瞬所瞥見在彼端閃著微弱的火光,當下浮現的情感全是架著過往堆砌成的海市蜃樓,生命是艘永遠無法回頭的船,跟隨著流動的時光緩緩駛向死亡。不朽的文字所反襯的,或許是生命的脆弱而終將腐敗的悲劇。


      整理舊信件卡片時,無意間看到一張來自於因為某些細故而疏遠的高中同學所寫的卡片,卡片最後寫著:「也許妳有天調整好心情再來談談。」讀著卡片,信末留有她的簽字,曾經很熟悉的名字自然地回蕩在我腦海中,就這樣狠狠地拉開了封存已久的記憶抽屜,在心底揚起片片苦澀的塵埃。有一些回憶回想起來很吃力,不是因為記憶模糊,而是因為太痛苦,讓人選擇性地遺忘。令我感到震驚的是,我記得那些痛苦,卻已不記得事情是如何發生,過程又是如何演變,還有當年何以能如此固執地選擇完全地封閉自己,輕易地忽視這些現在看來充滿誠意的隻字片語,忽然,感到一陣鼻酸。

      後來我在同一個袋子裡找到了高中導師寫給我的聖誕節卡片,我記得當年老師偷偷遞給我臉上顯露的些微忸怩,也記得自己看完漫不經心的隨意堆放。如今再次翻開這張卡片,已然是不同的心情與情境,細細反覆咀嚼,與當年迥然不同的情緒瞬間一湧而上,記憶中錯誤的理解,以及無法掩飾的遺憾。

      那年,帶著國中的破爛程度及極差的讀書心態升上了高中,開啟我有生以來歷經的校園生活裡最痛苦的一年。同樣也是教數學的導師,她很年輕,是一個三歲左右小孩的媽,總是一副充滿活力的樣子。一開學她便向班上確立了達到學業成績排名第一的學期目標,很快地,良好的讀書風氣馬上在班上散播開來。而我還是一個只會作夢、發牢騷的小孩,陷在情緒處理與人際關係的泥濘當中。有次為了表達對導師對週記機械式批改的不滿,我在週記書寫上大發奇想,以不合常理的斷句嘟嚷著現在看來相當無意義的負面情緒。老師看了之後,先是播了電話向我的父母反應這件事情,而在這之前我就先跟爸媽招認了。之後她在午休時刻將我叫了出來,在輕鬆的對談之下,向我吐露了許多心事,還有面對能力分班制度的不服輸,而她最後確實也證明了自己的教學能力。入學時,我們班因最初的招生分發成績,是能力分班制度下的吊車尾,學期一結束,我們班卻拿到了最優異的第一名。

      只是她的教學熱忱始終沒有改變我面對數學一科的消極態度,但當時的我也不明白她為何這樣重視我。有次我在英文演說比賽拿了獎,卻因為獎狀作業遲延而沒有舉行頒獎典禮,老師居然還為了我跑去教務處反應這件事情。後來聖誕節她給我寫了卡片,那是我們相處的最後一個聖誕節。卡片裡寫著:
「老師看到你在校園留言板上的回應(關於英文教師那篇),想對你說,好好珍惜目前你所擁有的人,與事。P.S. 你的笑容很甜,but 看到你面對數學的愁眉讓我很......希望在數學上的感覺也能令你笑得很甜。」
      收起卡片時,我才察覺這張毫不起眼的卡片封面上,有老師用藍色原子筆在「每個有緣的人」這幾個字下方畫的曲線,事隔了近十年,我是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著這張只需不須一分鐘便能看清楚的卡片,當年的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這張卡片裡頭承載的期許,現在怎麼看都看不清楚了。而終於看清楚的是,我沒有好好珍惜老師當年從未對我喪失信心的那份心情,忽然之間,這些往事在心中又有了不同的理解,但我已經錯過了應該好好珍惜的時機。

      回憶過往令人無奈又心酸,多半與對其負面評價以及不可改變性脫不了干係。誰又能灑脫看待那些傷口呢?就拿人們時常拿來比喻的「瘡疤」來說吧,傷口會癒合,但留下來的疤痕卻永遠提醒著那傷害曾經存在過。瘡疤誇大了那些痛苦的存在,因為已經發生過的事情不可能再重現,當時的時空、環境與人心亦然,但過了很多年,人們會忘記事情發生的原因,忘記當下選擇的情境差異,卻忘不了痛苦,並且放縱它在我們內心深處恣意生長,同時也助長它的影響力。
    
      而文字所能保留的,就是一次回頭檢視的機會,不論最後我們看清楚了什麼。